屈家渡
屈理津
老家南面有条大河,河这边是近千亩平坦的沙地和卵石河滩。河的对面是几百亩良田,人们叫它银坝,紧挨银坝的狮儿梁下,是有名的涪阳古镇。与古镇就3、4里地的屈家岭,连同周围的余家坝、李家山、五郎坪几个村子,算是这古镇的卫星村了,只是大河阻隔。
卫星村里几百户人是不能只呆在家里的,因为生计,要入世到人面上去。他们最直接的世面当然是河对岸的涪阳街市了。有固定的人群经常横渡一段河道,于是,渡口应运而生。因河岸上的住户全都是屈姓,从我晓事起至今,就有“尚、全、天、理”四辈七八个族人掌过渡,自然,这渡口也以屈姓称谓。
屈家渡口始于何时,已无从考证。但可以肯定它至少有一千多年的历史。因北魏时建立的符阳县,它的县城,就在如今大河对岸的涪阳镇。
既然是渡口,就少不得码头。屈族的人们从很远外抬来大石头,堆砌成三、四尺宽、向河中延伸一丈多长的石堤,堤头的高度正好与靠岸的船头一致,人们上下船非常方便。但建这码头不是一劳永逸的事。夏天涨水频繁,每次大水消退后,掌渡人都要修复那些被洪水移位的石头。他们一边唠唠叨叨怪罪洪水,一边却不厌其烦地搬石,填坑,并砍来带叶的树枝压在堤头,以减缓渡船的惯性冲撞,生怕别人上下船作难。有人曾建议将摆渡点下移到两边都是壁直的岩岸,但都被族里长辈们果断拒绝。他们说,渡人过河是善事,现在的地点最适中,赶场不冤路,乘客上下船不慎落水时,不会有生命危险,如果只图不砌码头省事而不管行人的安全和方便,就失去了渡口的作用。
为将渡口固定下来,人们在两边码头上设置了石坐位,种蓄了柏、柳,供候船人遮阳避雨;清道光年间,还在南岸立了块刻有“屈家渡”三个字的石碑,据父亲讲,这碑在他还是少年时,被一次特大洪水冲走了。
船是渡口的关键因素。渡船与小渔船不同,更不同于小舢板。渡船体积大,一般长五六米,宽两米多,一次可承载30多人。它由头、尾和仓三部分组成。船头像顶风破浪的勇士,总是高昂着头注视前方。船头的板面比船舷略低,面积近两平方米,中间有个上下贯通的碗口大筒眼,用一根Y字形的青棡木扎杠从筒眼里插下去,能起到锚的定船作用。儿时我过河,总爱呆在筒眼那儿,看碧波在筒眼里涌动,听它发出像敲锣打鼓的“哐噹哐噹”声响。靠近筒眼的右边帮上有桨桩,前面有结实的横担。
船仓是容纳乘客的重要地方。船帮向两边鼓起,像大肚罗汉能包容一切的肚腹。仓舷上钉着5寸宽的木板,供乘客歇重物和坐息。仓中的板面低于船舷近70公分,面积约有5平米。
覆着船蓬、高高翘起的船尾,像行军主帅的营帐。“营帐”虽小,可那里面的一把舵,两片桡板和桨柱,却掌控着全船人的性命。船尾板面高矮面积与船头的差不多,舵把处有两尺长的平台,背靠船尾坐着很舒服。小时候,那被箬蓬覆盖的小屋子,总让我感到几分神秘。
涪阳因产银耳,人称小上海,市面繁华,“二、五、八”的油盐场赶得挺热闹。屈家渡北边几个村里上千常住人口,出外闯荡社会,上街买卖东西,看病抓药,走亲访友,孩子们上学、放学,银坝里有屈家岭人的田地,要去种、管、收,行人往来不绝。那码头上除渡船外,还有货船、渔船、竹筏停靠,有人撒网,有人洗衣淘菜,一天到晚很是热闹。岸上的人在相互招呼问讯,船上的人在交谈着外面的见闻和家长里短,桡板整日在桨桩上“吱咕吱咕”鸣叫。渡船过去过来,不停地掉头,或一船欢笑,或一船叹息,虽没有过静止的时候,但岸上仍不时有候渡的人。就是夜里,也常有晚归或急事上街的人呼渡。
为给行人提供方便,掌渡人须整日守候渡口。码头北岸的沙地边,傍着歪柏树和麻柳,总能见着个废船蓬或茅草盖的窝棚,那就是掌渡人临时歇息的处所。那里住过脚有残疾的万老汉,快乐风趣的友老汉,不爱言语的发大爷,外号“小广播”的金大叔……。他们一船风雨,一船星月,以渡口为家,以渡人为荣,以向长年过渡者收取少量“河粮”、生产队记一个劳力的工分为满足。他们在过渡者的忧乐中忧乐,滔滔河水流尽了他们的青壮岁月。
推渡船大多是一人能为之事。晚秋和早春之间的季节,河水平静,掌渡人就靠拉纤摆渡。人在船上,船在纤上,一根竹篾编的纤绳横在河面,牵连着两边的码头,也连通了两岸人的血脉和思想。春、夏丰水季节,掌渡者则须花费很大体力,在船尾操着一对桡板,或让船前进、后退,或左右转、掉头,凭经验灵活划拨水面。水流湍急或涨了洪水,则须另请一人帮忙,由两人前后划桨推渡,若遇特大洪水仍须开船救人急难,则须三人驾船,其中一人掌舵或执篙竿。
从屈家渡过河总能给人以安全感。尽管有时巨浪把船抛起老高,又突然甩落到波谷,浪花飞溅你一身,但过渡者尽可任凭风浪涌,稳坐莫心惊。而一年中更多的时候,是人们在船里轻轻摇晃,观看荡漾的碧波,婆娑的岸柳,听同船人的倾心交谈,像是到了自己平稳的水上之家。而掌渡人一上一下有节奏的掀动桡板,搏击水面,同时也把河两岸民众的生活向前推移。
推船看似容易,可对于高山上的人来说,那真是一门高超而神秘的技艺。我曾见过几个山上下来走亲戚的人,掌渡人不在就贸然推船,船离岸后怎么也不听使唤,他们又是划左桨,又是划右桨,又在双手扳船舷,忙得大汗淋漓,可渡船只是在河心打转,岸上的人怎么指挥也无济于事。眼看船要随流下滩了,才被岸上一人顶着严寒游到河心将船靠了岸。
渡船长年浸泡水里,重负颠簸,礁石冲撞,也会一身伤病,两年就得维修一次。正月里,春雨未发,空气干燥,是修船的最佳时机。这时族里人都来拖船,他们喊着号子,把渡船慢慢拖到岸上的高处,在鹅卵石坝上向一边側立着,像展示一具刚打捞出水的古沉船。
造船必须得厚实的柏木板。木料以长于山梁风口上的柏树最好。树砍回来后,一边开锯成板材、方条,一边去铁匠铺加工铁钉。待买石灰、购桐油等准备工作就绪后,暴露于岸上的旧船也被风干了。这时的渡船就像手术台上被全身麻醉的病人,任凭几位“外科医生”摆布,绝没有在河中随风而动、随水自如的灵透。经“水木匠”几天呯呯嘭嘭敲打后,腐烂破损的旧板被撬去,大木船或去了底,或缺了帮,或散了架,全无乘风破浪的威猛。过了不久,船身上补了很多块新“疤”,又有了完整的船的形象。
小时候,我们最感兴趣的是修船师傅往板缝里打竹瓤。只见他们左手执着并不锋利的圆口凿,用右手上的锤子不停敲击凿把头,在一片连续的“嗵嗵嗵嗵”声中,那凿刃则顺着板缝左右摇摆着快速行进,而那一绺绺竹绒便被紧紧地塞进了板缝中。人们把这道工序称着“打歪歪凿”,说是水木匠的绝活,没有个三、五年是学不会的。接下来是往板缝里填油灰,再将熬制过的桐油涂抹上整个船身,末了,还要用宽篾板和笠竹叶打一副新的船尾蓬。整个维修过程,大约一个月。
每次维修渡船期间,周围几个村的人必须顺河边远走很多路,到下游的龙骨头渡口才能过河,很不方便。屈家渡的船修好了,族人都自发赶来搭滑道拖船。刚下水的船,全身橙黄,船蓬灰黒,船内散发着桐油的芳香。渡口恢复了往日的生机,大家很高兴,像是有了新的希望。
屈家渡对于周围的人们来说是不可须臾或缺。1982年秋的一天,渡船去了下游运货,族里三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和一个同样年龄的小伙子,擅自划一只小舢板船过河。小船摇摇晃晃到了河心,姑娘们害怕便互相拉扯,本能地移动了位置,这一动使小船剧烈颠簸,顷刻之间小船翻了个底朝天,四个人中除一个姑娘得救外,其余三个如花似玉的少年,都被这冷酷的河水吞殁了。这是渡口上大家唯一不忍翻开的记录。
在小通江河一带,屈家渡口是有点有名气的。一是这儿水流平缓,不轻易停渡;二是屈家人自幼长于河边,识水性,有很多驾船的高手,不会有危险;三是屈族人都有副急人所难的热心肠。凡涨大水仍要过河的人,那一定是有紧急事,大家总要想方设法把他(她)渡过河去。就是涨了满江大水,通江城以上所有渡口都停渡了,几十里外的陈河、新场、草池那些急于过河的人,只要到屈家渡口,说不定就有一线过河的希望。
屈家渡是屈族人的公益善举,数百年来,它自渡、渡人。它不是官渡,没有瓜洲渡、江陵渡那样响亮,但它与官渡一样承载着广纳百姓、普渡众人的责任;它坚守着有渡无类的信条。无论是气宇轩昂的达官、衣冠楚楚的富商,还是卑微褴褛的小民、龌龊不堪的乞丐,只要到了这里,都能遂其意愿,平登彼岸。
1956年夏季一天,洪水淹没了涪阳对面的大中坝,一割草的妇女爬上一棵快要倒伏的麻柳树,危在旦夕,屈族中的几个水手闻讯后,迅即驾船,硬是从惊涛骇浪中救了那个妇女;2005年7月的一天,夜雨如注,洪水翻滚,余家坝一妇女被困河心,又是屈族中几个村民,逆水行舟,与洪峰殊死较量,终于挽救了那妇女的生命。
渡口促成了两岸人祖祖辈辈的融洽,也坚硬了我们小伙伴的稚嫩身躯。夏天,我们顶着骄阳,站立船舷,向河中纵身跃下,从河底托出一块石头显示能耐;或从船底钻几个往返,比试泳技;钻水累了,则裸着水淋淋的身躯滚一身沙,仰晒于滚烫的卵石上看谁能持久。最难忘一次钻船底,我刚会两把狗刨水,便仿着大孩子们的样子横着船底钻了过去,第二次入水后我却错了方向,顺着长长的船身钻去,憋不住气了,我试图出水面,可头被船底顶着,再一钻再抬头时,仍被船底顶着,我开始呛水,在胡乱争扎中,侥幸露出一只脚被同伴们拉出了水面。那次水把我灌了个饱,留下了永恒的记忆。
我是会游点水的人。我能半夜头顶着旅行包和衣裤,仅用双脚“踩假水”渡过宽宽的河面;1964年,通江县体委举办青年游泳比赛,横游趸船渡口,我得过第五名。我永远不会忘记,屈家渡教会了我江河里游泳的本领,人海中拼打的毅力。
在汹汹人海中闯荡几十年后,我来到屈家渡口,要通过这平静的河面回我那老宅里去。船在河的彼岸,我呼叫后,没有人应。只是在远处的庄稼地里,一人直起腰来往河边走。我在码头上渡着步。
这里的一切使我既熟悉又陌生。不错,渡口还是那个渡口,但两边已没有芳草覆岸,不见碧柳钓波,不闻船上人和候渡者的话语。码头也还在原位,但已被水毁得面目全非。那条静泊的渡船,孤舟夕阳,虽还是老式模样,但我明白,经无数次修补更换,它已没有了原本的一块板,一颗钉。眼前这条古老的河里,流淌的已非昨日之水了。唯有面前这供揽船的“眼眼石”在原地凝固,那上面的“┛”形钻孔,似乎在复述着不久前一个乡亲对我说的话:改革开放后,商品经济大潮涌来,激荡着涪阳大河两岸。屈家渡北岸的村民纷纷外出打工,到城里经商,去镇上居住,很多人渡过河后再也没有归来,他们似乎都找到了新的家园。码头、渡船千年不变的劳务形式对人的现代生活已于事无补,屈家渡骤然冷落了。前年,在渡口上游的不远处,有人修起了一座便桥,来渡河的人越发少了,有时,整天也不见一人问津。
经历无数沧桑岁月,屈家渡确实老了,正在归隐,归隐到如我一代人的记忆深处。
船终于推过来了。推船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外乡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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